1971年10月,技工班结束文化课学习,我被分配到宣传组(相当于现在的党委宣传部)俱乐部放映员岗位实习,72年10月毕业留任,与王凤仁(主要负责广播站工作)、杨士秋(主要从事文秘工作)和(宣传组干部)李志鹏老师共事。我们的工作各有侧重又互相渗透、密切合作,几乎全部承担了宣传组的事务工作。我、王凤仁、李志鹏和(宣传组长)宋春礼被戏称为宣传组四大黑干将(肤色深)。
文革时期广播站被誉为党的喉舌,学院(校)革委会要求很严,每天早中晚三次,必须保质保量播出,必须保证做到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。王凤仁独立承担广播设备的保养和维修,在使用率相当高的情况下,保证了正常运转。开始时,为更换扩音机里的元器件,我们到器材组领料,他们看到清单上很多型号的电子管、半导体管等等,甚是怀疑,以为是代为别人领来干私活用,找借口不发料,还反映到宋春礼、李志鹏那里。直到他们来现场视察并听王凤仁一五一十的介绍后才相信,由怀疑转而交口称赞王凤仁业务精通,动手能力强。如此三番后,我们领料就畅通无阻了。
我们还共同负责放映设备、俱乐部设施设备、各类宣传用设施设备的维护工作。那时我们年轻气盛,无所畏惧,上房下地爬树,光机水电木瓦油都敢试巴两下,手脚衣裤油污钩刮破损是常态。
广播站的稿件主要也由我们负责征集、修改、编排和播出,还负责(学生业余)播音员的挑选和培训。这项工作占去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很多。同时我们还要搞全院(校)大会的会务。那时各种各样的政治色彩的会议很多,几乎一周一会或一周几会,我们也忙得不亦乐乎:剪贴会标、布置主席台、调试扩音和灯光设备、俱乐部清扫,甚至还准备讲话稿和发言稿,等等。还有经常性的室外大型活动也需要准备音响,如市里组织的庆祝、纪念集会,学院的运动会,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的欢送、欢迎会,等等。在我记忆中,那几年在使用频率很高的情况下,无论是固定放置或移动使用的高音喇叭,除个别让雨水浸泡短路外,就没有击穿和烧坏一说。
文革中文化生活相当贫乏,看电影几乎是唯一的消遣。当时所谓的俱乐部就是学生食堂间壁出的一半,坐位是长条椅,在大门上方用木料和刨花板搭建出一个简陋的放映室,支上两台移动式长江型35mm放映机,放映时不能开灯,否则会干扰观众席,舞台上挂一块麻布质银幕,窗玻璃涂黑漆遮光,木质门窗经风吹雨淋和人为破坏,千疮百孔,漏风漏雨漏光,修不胜修。由于学院(校)地处偏远,市电影公司几乎不在最佳档期给我们排片,而且场次也多安排在特早场或特晚场(行话称其为镶边场次)。放映的内容也都是新闻纪录片、屈指可数的几部新片和那几个样板戏,再就是偶尔的几部外国片。即使这样,师生员工的热情仍然无比高涨,几乎场场爆满。我们几个都成香饽饽了,走到哪都有人问影讯,一些子弟围前围后叔叔长叔叔短的(后来他们接班工作后就叫我们哥了,再后来就通称老师或直呼其姓了)。申继双老师曾戏称我们干的是“有声有色的事业”。
表面上是有声有色,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有苦有累。每一次放电影,从订片、交款、串(取送影)片、到售(发)票、放映、收票、门卫、结算,我们都亲力亲为,起大早贪大黑是家常便饭。宣传组有一台公用自行车,差不多是除了铃不响哪都响,除了轮子不转哪都转。在时间允许或距离较近的情况下,我们就骑它串片。有一年春节初一清晨,我骑车到市公司取片,天还没亮,路灯下的斯大林大街(现人民大街)空无一人。我驼着两部影片的拷贝一路飞奔,从胜利公园到学院(校)用了不到20分钟,汗透衣裤冻成了冰壳。如果时间紧路程远,就到车队要车。我们坐过车队所有师傅的所有的车,甚至经常搭班车去取送影片。
夏天放映室简直就是蒸笼,电扇就是个摆设,放映就仿佛洗桑拿。有一次毕业典礼放电影,我热得实在受不了,王凤仁就递给我一瓶“汽水”,我摸黑一口气喝干。过了一会儿,我觉得浑身冒火,问其故,他们三人争相解释说:这就对了,出汗就是把体内热量带出来,然后就凉快了。等到放映完毕,我才看清,原来他们让我喝的是啤酒!
大概是75年7月底吧,学院(校)纪念八一建军节,邀请附近驻军看夜场电影,李志鹏去取片。不巧的是上家散场后放映员将片子锁在放映室回家了,费了好大周折才取回,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。在此之前,部队首长说太晚影响第二天训练,任再三挽留还是把队伍带回去了,弄得学院(校)领导很没面子。我们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,校内观众也非议纷纷,都跑到外边乘凉去了,只有院革委会副主任韩容鲁象钉子一样孤零零地稳坐在第一排,从容地摇着扇子不闻不问不回头。等放完善后毕,天都快亮了,刚眯了一会儿,院军代表申中甫就怒气冲冲的来踹门,咬牙切齿地要“枪毙”李志鹏!
我们还负责全校公私报刊订阅和分配。有一年年底,我和杨士秋汇总订单和支票、现金,就差2分钱对不上账。我俩在广播站把上千份报刊订单、十数万元票款反复核对了一个通宵,终于查清是一份0.98元的刊物与1.00元的刊物的份数记混了。半夜时我俩又饿又冷又困,翻箱倒柜地找出点不知是王凤仁还是李志鹏的满是虫串、鼠粪的小米,用电炉子熬成粥,狼呑虎咽地喝掉才有了点精神头。早晨我俩背着一书包订单、票款去桂林路邮局,她们说公私混杂、票款混杂肯定出错,不肯接收。在我俩一再坚持、恳求和保证下,她们5 人核算了两个小时,竟然分文不差!告别时,她们竟破天荒地站起来送我们出门。此后十多年她们还不断打听我们呢。
我和王凤仁还经常到桂林路书店去订购学习材料和内参图书。每次去都会借机打打牙祭。有时在冬天我俩花一元钱买10根小豆冰糕(那是当时最奢侈昂贵的冷饮了),比赛谁吃得快,看得路人直咧嘴。
我们那时似乎有释放不完的精力,紧张工作之余涉猎广泛。滑冰游泳乒乓球篮球排球羽毛球,秋千旋梯单杠跳马手翻,把业余时间排得满满的。还附会风雅,琴棋书画诗文也鼓捣鼓捣。有一天晚上在广播站,王凤仁拉手风琴我吹箫(我们还负责保管学院的乐器,近水楼台),正自得其乐时停电了。我说半夜吹箫招鬼呀,王凤仁凑趣说咱试试,就把房门打开,我就吹起苏武牧羊那段凄惨的调子。正陶醉时,就听见一个恐怖的声音:黑灯瞎火的你们作啥妖呢?我俩吓得一激灵,手电光下才认出是胡凤雏(她在隔壁交换台值班)。
还有一天晚上,我俩去串单身宿舍,走到王玉芹寝室见有一盆花就说这花长疯了,得剪剪枝。王玉芹不让,说是樊红峰的。我俩不由分说,拿起剪子在她的大呼小叫中恶作剧般地修剪了一番扬长而去。等同寝的樊红峰回来问谁干的?王玉芹说是技工班两个最淘气的人干的,樊红峰不假思索地说:王凤仁、魏长华!
中午广播是11.30—12.00时。等播音完去食堂吃饭就过点了,炊事员们都半真半假地刁难我们,只有张淑琴每次都给我们留出热菜热饭,让我们挺感动。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你调到宣传组吧。她竟当真了,过了一段时间她问我:你们还要不要我了?后来宋春礼知道了,就问是怎么回事?我和王凤仁就把来龙去脉说了,我并解释说是开玩笑。杨士秋也开玩笑地说:你跟她说不要彩礼就要你。宋春礼却很认真地说:要是她行就调过来搞搞内勤,你们小伙子办事粗拉。这事就成了。所以,张淑琴一直说是我把她调来的。
我说话挺随便的。有一次我们加班一通宵,我自觉风趣地说太阳在我们脚底下转了一圈。宋春礼就善意地说:你们以后说话用词要慎重,别给自己找麻烦(文革中“红太阳”一词是不可滥用不可亵渎的)。不久这话就应验了。76年“四人帮”大搞清查政治谣言,有个很革命的人看见广播站门外的一张我练毛笔字的废纸,上面写了一句当时流传的词“星殒朔方,天地变色,山河减光”,就非同小可地汇报给清查组,宋春礼就旧话重提,很严肃地批评了我。
那时提倡学马列原著、联系斗争实际阅读《水浒》《红楼梦》,机关团支部书记胡凤雏就组织我们业余学习,并布置每人讲一个专题。我主讲的是《水浒》。备课时我看到“鲁智深倒拔垂杨柳”那一章时觉得文题不符。他拔的明明是“绿杨树”嘛,怎么成了“垂杨柳”了?为此我还查了词典,上面有两种解释:1、指杨树和柳树;2、泛指柳树。如果按第一种解释,鲁智深只拔了一棵树;按第二种解释,他拔的是杨树。再说“拔”就是从下往上拔,“倒拔”难道是从上往下拔?我就跟王凤仁和杨士秋说:这章题目应为“鲁智深怒拔绿杨树,豹子头误入白虎堂”,还挺对仗的。王凤仁说,这都成书几百年了,谁也没提出这个问题,早约定俗成了,就你抠小字眼。杨士秋说,看《水浒》主要是领会宋江开始反朝廷,替天行道,后来受招安做了投降派,不必在枝节末梢上做文章。后来惊动了宋春礼,他说最近上边有个精神:警惕有人把政治学习学术化。这事就不了了之了。
1976年,无论是对我们国家还是学院(校)乃至我个人,都是一个挺严峻的年头,天灾人祸,风云变色。
对学院(校)来说,很不幸的是老院长张希光病故了。他是一个令人尊敬、和蔼可亲的老头,和我们这些二十朗当岁的小青年也能打成一片。老师们经常用崇敬的口吻,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口音传诵他的名言:“光机学院万万年”。有一次全院参加家属三栋号楼地基积水清淘的义务劳动,他提出一个抽水方案,王凤仁管闲事也提出一个方案,还当着众人面力否老院长的主张,力挺自己的方案,弄得张希光很下不来台,气得他满脸通红,一扭身走了。下午他又笑咪咪、施施然地来到工地,走到王凤仁跟前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:“老兄,还是你的方法对”(!)过后他还和宋春礼商量要把王凤仁调到后勤搞基建,被宋春礼回绝了(过了四分之一世纪,他这个愿望才得以实现)。
我记得很清楚,他是3月31日去世的,遗体停放在俱乐部舞台上,学院(校)安排人守灵,我和吴占军是第一班。吴占军可能是害怕,借故走开了,我倒乐得一个人留下来,好得便看借来的禁书《斯巴达克斯》。看着看着,余光中好像张希光在喘气!我下意识地掀开盖布,不禁哑然失笑:他的口鼻都用棉花堵住了,怎能喘气呢?突然我想到我怎么没害怕呢?呵,可能是开着灯的缘故吧。我就走过去把灯关掉,想试试自己的胆。往回走时带动花圈上的挽带,发出一阵瘮人的沙沙声,我一下子就毛骨悚然,冷汗直流了。
过后没几天,我们就接到一个严肃重要的、时间要求很紧的任务:要在5月16日隆重纪念文化大革命发动十周年。我和王凤仁、杨士秋(李志鹏下乡带队知青去了)又拳打脚踢,狮子一般“战斗”了:要在校内发动和统筹布置各单位、各系搞一个宣传长廊(办公楼与现11舍之间的道两边);在市里(现百货大楼东侧)出一个12米×2米的宣传栏;搞一个8个样板戏影片大汇演;组织、编排专题广播的稿件和内容;还要拎着个油桶到处去粉刷革命标语。我们夜以继日连轴转,疲劳致极。有一天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,竟在食堂里躺在宣传板上睡着了。朦胧中听见有人叫我们,睁眼一看,是宋春礼从家里给我们端来一盆热腾腾的卧了鸡蛋的面条!我们也不管不顾了,埋头低脸的吃了个底朝上。至今我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面条。
几乎是在同时,上边又下来一个更严肃重大的任务——北京发生了因广大群众自发悼念周总理而受到“四人帮”残酷镇压的事件,当时所谓的政治谣言满天飞,各级革委会要奉命组成清查组清查。我又很不幸地成了学院(校)的重点清查对象。当时院里被梳理出好多被清查人,但大家都像约定好了似的,异口同声地说是在出差途中听说的,在公交车上听说的,甚至说是在上厕所时听不认识的如厕人说的。清查组也心知肚明,工作开展的不积极不主动。我的情况有点特殊:我那些中学同学在各自的单位把我供出来了,说我组织了周总理的追悼会,说我主笔给邓颖超写了一封信,更严重的说我曾经在公众场合传播了一句据说是周总理说过的话。师大、市机要局和133厂等的外调人员隔三差五的来校找我核实和取证。应该说学院(校)清查组对我还是很保护的,说我年轻不懂事,好冲动,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等等,每次都给搪塞过去。
那句话我至今记得很清楚:“我们老了,我们将要消失,要由青年一代接过火炬,继续革命斗争”。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三十五年了,这三十多年来,据我所知,没有一个媒体出来澄清一下这句话是周总理说的,或者不是周总理说的。但我宁愿相信是周总理说的,或者是周恩来们说的。因为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,听起来荡气回肠,一股责任感和使命感会油然而生。